逆端

请你自由地

范七 / 月白火焰

 
*第一人称,双视角

*12K+

 

 

A

 

能够在立冬日前顺利找到住处绝对是值得庆祝的事,而我确实也做了庆祝——在陌生街头走进一家放置在门口的立式宣传牌上印刷的食物图片看起来十分美味的中餐店,点了碗汤汁淋漓的炸酱面,再仪式性地加了份糖醋肉。

 

虽然怀中揣着的是并不会随着被小小满足了的情绪而满起来的钱包,这使我踏进店门前已经徘徊了一下,打量清楚店内大概的价位。

 

在首尔找住处,只是我辞掉才干了将满一年的全职工作,从大学就读的Q市来到首府,开始准备明年春天研究生申请的第一步。我本以为这与应对家人的不理解、朋友们的质疑相比是简单的事情,却没想到是我自己太自信了。

 

首尔的楼房绝对充足,但刷遍房屋租赁网站又托付中介,高昂的房租已经帮我把选择排除掉了大半,能接受我在住户里弹琴需求的又少之又少。

 

没错,我是要申请音乐学院的研究生,作为一个大学专业为工科的人。

 

高考后总归是经历了阴差阳错的调剂,四年的专业学习稳稳当当地过来,毕业也较为顺利地签了专业相关的工作。只是这一切谈不上喜欢,也做不到优秀。

 

大学时有一位我的同学,每次都将课程设计作业完成得远超老师要求,言谈与实际行动的钻研间都对专业充满热情。看着他时我会想,如果是我从事这份专业工作的话,才像是对这份工作的不尊重。

 

不论音乐因为拥有舞台而被视为多么光鲜的存在,从事音乐事业又被视为多么不切实际,对我而言,我只是喜欢而已。那种简单就是即使投注十分的辛苦,也会收获一百分的慰藉。

 

大学和毕业后的这一年工作的闲暇中,我都在琴行兼职做钢琴教师。说起来,下定决心辞职来首尔,也不过是因为平凡的某一天快要结束时发生的小事。那天生病,头又晕又痛,排了下班后钢琴课的我拒绝了连学员都担心地劝我休息的好意,上课前极痛苦的身体却神奇地在上课的过程中得到了治愈,沉浸在音符里,我丢弃了所有重量。那天夜里我坐在床头想想,自己还是想做,也还是应该做这样的事吧。

 

我把配菜盘里的黄瓜丝延边缘一点点拨走,这样的时刻在我碌碌的生活中被赋予了极强耐心甚至仪式感。我接着将浓郁的炸酱用筷子搅拌开。

 

于是就决定了。虽然十几年的钢琴没停,平时也常找音乐相关的书和视频来看,但是觉得要将这作为长远发展和事业,还实在欠缺着系统的学习。

 

就这样来到首尔。要说在这里一无所依倒也不是,算起来有一位实在为这次再度见面感到雀跃的好友。

 

金有谦是我大学舍友,家在首尔,毕业后在一家舞蹈工作室从事教学和编舞工作。虽然并没把能够获得朋友的信任而不是质疑作为支撑自己的重要因素,但当这种信任和支持真正存在的时候,又实在是太过感动人。有谦就是这种感动的施予者。

 

我刚到首尔就和他通了电话,在找到住处前的这段时间里也借住在他的公寓。像许多年轻人一样,工作后他就坚持从家里搬出来独立。要不是他租住的单人公寓第二个人住进去就显得有点困难,我又因为在这样的空间内弹琴实在会造成打扰而拒绝了他“挤一挤也可以”的提议,我们真的就可以再续前缘,继续做舍友了。

 

我最后终于找到了住处,隔音效果足够好,还是间单人公寓不需合租,幸好价格也在我承受范围之内。

 

房东把冬天里冷冰冰的钥匙放在我手上,我像接过暖宝宝一样攥紧。我已经在附近找到一家琴行,兼职教学的收入不仅可以补贴生活,还足够租用一架电子琴。我今天就可以把电子琴搬进公寓。

 

从中餐店走出来,天已经几乎完全黑下来,冬日傍晚坚硬的冷空气撞在我脸上。我的手在口袋里摩擦着公寓钥匙的锯齿,那把钥匙已经被我的口袋捂热。下班的人在街道上走得行色匆匆,去往弥漫爆米花味道的电影院赴一场约会,或是赶着回家见家人也许还有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我从这把钥匙上又得到一点力量,往公寓走过去。

 

 

 

 

D

 

我早早就放自己下班,窝在居室沙发里点好了很久没吃过的中餐外卖。虽然店内还正在人流高峰期,但是作为合作伙伴的珍荣对我灵活的工作时间一向很宽容。

 

冬季里生意倒是更好,不知是因为室内的暖气太过吸引人,还是最近驻唱的乐队太受欢迎,后者还是我和珍荣一致喜欢而签下的。

 

毕业后和大学乐队的挚友朴珍荣一起开了家清吧。我对经营一窍不通,甚至仅能将自己的贡献放置在店内的音乐策划上。我也确实这样做了,且把店长本人的创作也一并注入进去。

 

全有赖于珍荣的细致经营,这家店才有幸稳定发展下来,虽然珍荣也会执意说,这是我音乐策划打出影响力的结果。

 

我坐在沙发上等外卖,Nora在我怀里稳稳趴着,好像已经睡着了。音响和琴键今天安安静静,我的电脑和散落的打印的曲谱也安安静静地呆在一边。平时它们一起被我调动起来的时候简直热闹到不可开交。买下这处房子也是看重很好的隔音效果,不然邻居与我相互之间都可能造成不便。

 

生活这样安定下来也不错,除了一直坚持的作曲像平稳气流的翻山越岭,完全成为了生活激情的所在。

 

如果说还有其他什么,就是情感问题仍放置着。珍荣有时开玩笑同我说,我这个冷淡的个性幸而做着并不冷淡的工作,每天店里有那么多客人,做音乐也认识了些志趣相投的朋友,机会还是有很多的嘛。

 

他说的也有道理。只是我还根本没有把感情注入生活的需求。

 

空调的热风吹着,发出当下唯一存在于我耳边的微小声响,我却并无困顿之感,而是意识极其清醒地专心致志等待外卖门铃响起。

 

不知多久,门外终于传来清晰脚步声,一步步踏近,带着重量甚至还掺着喘息。我猜是我的外卖到了,放下Nora大步往门口走。

 

拉开门准备接过外卖,却并没有看到我的晚饭。

 

而只见一个电子琴正被抬着,摇摇晃晃地向我的方向移动。紧贴在两侧的手指白皙,因为用力而筋骨分明。

 

我愣了片刻,终于意识到此刻更为迫切的情景是那手指正在接近脱力地颤抖,我赶紧上前扶住电子琴,帮对方把力气卸下来。

 

“哦?”

对方从琴的背面探出头来,额前的碎发沾了汗有些零乱,他用一双惊讶又很好看的眼睛看着我。像终于反应过来一样地,他叠声对我道着谢谢。

 

“你要搬去哪里,我帮你”

 

他下意识摇摇头似乎准备拒绝我的好意,又在目光触及门牌号时停住动作,接着笑了,“不用啦,就是这里!”

 

他的声音清亮好听,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幼小月牙。

 

我看着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插入锁孔,Nora不知什么时候从开着的房门跑出来,正伸长四肢围着这位陌生朋友绕圈,再颇有野心地用自己的尾巴去扫他小腿。他低头看着,有点无措地站在原地。我上前把Nora从他脚边捞起来。

 

“这是你的猫吗?”他好像有点局促,但仍对我笑。

 

“是”我回身把Nora放进门里。“看来我们是邻居”

 

我坚持帮他把电子琴搬进房间。房间内陈设实在有些简洁,一看就是住户还未来得及打开行李箱好好布置的出租屋。

 

他连连向我道谢,又四下张望着像要搜寻什么简单的可以招待的东西。当然一无所获。他伸手把旁边的小冰箱自他那边拉开一条缝探头向里看,又堪堪合上了,看来里面也应该是空空如也,没有饮料也没有茶。

 

我不知怎么被他这一圈小小动作给逗笑了。我指了指他的琴说,“你弹琴?”

 

他重重点了点头,又突然抬起手使劲摆起来。“房东说这里隔音很好,应该不会打扰到您的!”

 

原来想到了这里。“没关系,隔音真的很好,我也弹琴”

 

“这样...”他有点懵懵地看我,额头上的汗还没有干,在不算明亮的顶灯照射下微微反射出晶亮的光。我挺想同他讲去擦一擦汗,在开窗通风时不至于着凉,又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说这么多。

 

“总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尽管说”最后只是简化成这样一句。他把我送至门口,再次向我道谢。我们交换了名字和年龄,并未继续聊下去。

 

回来再次坐到沙发上,我等待炸酱面的心情早已不那么专注与迫切。阳台处传来隔壁的灯光,我们的阳台相邻,两侧米色墙围之间纵深有十七层楼的高度,横向却是十分接近的距离。此刻隔壁的灯光正散落在我的阳台上,类似于冬日夜晚的冷风也吹不走的慰藉。

 

 

 

 

A

 

我把电子琴放置好,开始整理行李。没带太多东西,除了衣物电脑就是些资料书籍。

 

本来已经欠缺了专业履历,要获得机会就要有更多准备和付出。我其实准备了几首自作曲,在查询资料的时候得知提交自作曲是加分项。只是觉得这几首曲子还应该更好一些,或者我需要写出新的更好的作品,这也是我最近重要工程。

 

我完全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但是我此刻却一定要这样去做。

 

彻底把房间整理好,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想起冰箱里还没来得及采购食材。我一边接一杯凉水喝下,一边想起方才帮助我的邻居。虽然脸冷冷的,但人真的很好很善良。帮我搬琴,还把围着我的他的猫抱走。虽然说出来有点丢人,但对猫毛极其敏感的过敏症和小时候被猫挠伤而注射免疫的经历,让我在那时刻动都不敢动。而最后我甚至没能拿出杯水招待他,实在是有点窘迫。

 

在开始弹琴前,我还去看了眼阳台门有没有关好。毕竟隔音再好,阳台还是相通的。

 

邻居林先生说他也弹琴,他也是喜欢吗?是兴趣还是职业呢?虽然我们是邻居,但知道他的户型并非像我租住的这间一样是一居室。能够养猫的话,也大概不是租住而是自己的房子。虽然只是穿着居家服,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外貌出众的缘故,令人觉得非常得体又熨帖。抱着猫的样子又显得十分温柔。

 

总之应该是一位很好的,也拥有体面人生的人吧。

 

我摇摇脑袋,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今天耽误的时间太多,还有很多的任务没有完成。我把手放在琴键上。

 

 

与邻居打照面这种事应该再寻常不过了。只是没想到习惯熬很深的夜,上午起床蓬头垢面地去倒垃圾的我会与林先生在相同时间打开相邻的门——我以为他应该是位工作时间符合规律的上班族。

 

当然,比起相同的出门时间,他此刻外表却与我大不相同。虽然穿着并不是西装那样笔挺正式,也丝毫没有上班族的意思,但却实在帅气,这让穿着睡衣头发乱得一塌糊涂又拎着垃圾袋的我站在那里实在有些,呆。

 

他看起来也挺惊讶,盯着我看了片刻才抬起手打招呼。我为自己肯定给他留下了不太好的印象有点难为情,没想到他倒是笑起来。我一时不知所措。

 

他走近我,“是要去丢垃圾吗?”

 

我点点头。他身上有薄荷味的香,和我薄荷牙膏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又泾渭分明。

 

接着他皱起了眉头,语气不善地说,“你就穿这身出门吗?”

 

一时间我为这直白问话有些惊讶。他的语气恶劣,对比之前留给我的好印象实在令人不舒服。

 

“你穿得太少了,这样出去肯定着凉啊!” 他接着说出的这样一句话让我愣在当场。

 

还未回过神,手就被温热触感碰触。林先生竟然伸手来拎我的垃圾袋。

 

我立刻紧紧攥住往回拉。

 

他抬头看我,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点突兀,却并没放开手。“我帮你带下去就好了”

 

“不用了...”我怎么好意思让一位昨天刚刚认识就帮助了我的邻居再去为我倒垃圾。我还是攥着袋子不肯撒手。

 

他最终争不过我,放开手。“要不你进屋加件衣服再下楼,否则我一定要帮你拎下去”

 

我没办法再拒绝。于是乖乖进屋加外套,又跑进卫生间动作粗鲁地梳了几下头发。呆毛有几缕依旧顽固立着,一时按不下去,可是我也实在顾不得了。因为邻居林先生为了监督我,还站在门口等我。

 

我打开门,他看着我的厚外套露出满意神色。我们一起走进电梯。

 

逼仄的空间里,我为刚才那番言语行动有些尴尬。觉得应该对他道谢吧,又不知道是要道什么谢。“您是要去上班?”我只能以这样平淡又不会出错的话开口。

 

“是”

“那祝您今天工作顺利”

“好,谢谢”

 

我一边闻着林先生的与我的牙膏不同的薄荷味道,一边默数着电梯下行的楼层。

 

“你呢?是上班还是上学”林先生问我。

“我备考”

 

电梯适时到达一层。我们要走去不同的方向,我向他道别后便很快地向外走。

 

他可能没想到我溜这么快,还停在原地带点惊讶地看我。突然他又像想起什么一样,一边向我的方向快步走了几步一边对我喊,“你吃早饭没有?”

 

“吃了!”我的回答超大声又有元气,我笑着使劲朝他挥手道别,直到他也抬起一只手朝我挥一下。

 

我丢掉垃圾,远远看着林先生已经走进车库,才跑去便利店,买我的早餐。 

 

 

 

 

D

 

店里合作了一个音乐演出,虽然不算太大规模,但也有挺多小有名气的音乐人参加,入场券也早早满席售出。结束之后,珍荣我们又和各位伙伴聚到夜里两点才散场。

 

代驾把我载回家,疲惫加上一些酒劲让头昏沉又痛。房间内舒适的温度也让我觉得热,我趴在阳台围栏上吹夜风。

 

我开始去找天上的星星,但它们完全被遮蔽在城市夜晚照射出的人工灯光之内。幸好还有月亮。下弦月清晰地悬挂着,不算很近,但很明亮。

 

我向旁边张望一眼,发现隔壁阳台竟还透出光来。已经快凌晨三点,我的邻居这么晚睡吗?怪不得在白天第一次碰见他是在上午,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样子一看就是刚刚起床。此刻想起他蓬松头毛飞起的懵懂样子,我大概是轻轻笑了一下。

 

之后同样的时间点又碰见他几次,只不过后来他每次都乖乖穿好了厚外套。

 

他朝我打招呼的时候会很真诚地笑起来,他的笑非常好看,要我说是没有人会不喜欢的那种,像早晨的阳光很轻易地打在心上。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过于刺眼,对比他对我完全没有随着碰面次数增加而熟稔亲近的态度,以及每次都急匆匆就走掉的脚步来说。

 

因为他看上去总是刚刚起床的样子,我总是习惯性地问他有没有吃早餐。这附近的餐店我家家熟悉,任他挑剔口味也一定能选出满意一家,但是他每次都告诉我,他吃过了。

 

想到这里,我不自觉皱起眉头,因为想起就在今天上午,我开车出车库时好像看到他从便利店出来。我竟然好奇又很有耐心地将车停下,去便利店买了杯奶茶,向店员打听他。结果店员说,他几乎每天都会来买早餐,有时不来那么就是前一天买了两天的量。

 

也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觉得被欺骗的原因,一时间心情有点堵。不过作为似乎比萍水相逢的陌生关系也亲近不到哪里去的人来说,我确实得尊重虽然并不理解的他的做法。

 

 

正这么想着,我似乎模模糊糊听到了琴声。非常细微,毕竟我也检验过房屋的隔音。但是露天阳台上的我此刻却正好可以穿过静谧的黑夜和隔壁阳台的玻璃拉门,听到这一点点。

 

从热闹的店内音乐声中抽身而出的我,以为无论是对音乐的理性鉴赏还是感性情绪都会有迟钝,但现在才意识到不尽然。

 

我猜这是一首与黑夜和月色很搭的曲子。它和吹过我脸颊的夜晚的风融化在一起,顺着我的衣领向下滴落在身体里,朦胧间好像于某处跳起一簇跃动的月白色火焰。

 

我此刻第一次埋怨房屋的隔音太好。

 

音乐声停下之后,这个夜晚的意识已从到家时的混沌变成了清醒。我回房间加了件厚衣服,莫名其妙地在阳台上待到隔壁灯光熄掉。

 

 

第二天上午我......有点刻意地关注着隔壁的开门声,然后装作碰巧地推门而出。

 

我朝我的邻居打招呼,他穿着宝蓝色的外套,白色卫衣的帽子翻出来,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依旧惊讶——不论和我遇见多少次他都惊讶。然后,他向我微笑,即使是礼貌性或习惯性的笑,看起来也真诚。他将口罩脱下来向我问好。

 

我看他没有拿垃圾袋,问他是出门去哪儿。他回复说他在做钢琴教师的兼职。

 

“附近有几家店,很近,又方便,最重要还很好吃”我不由自主竟然加以盛情推销,“去尝尝看吧”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可能是我表情太恳切,或者是别的原因,他最后出乎意料地点点头说好,答应了我。

 

今天的阳光很好,是冬天里温暖到珍贵的那一种。路上我问他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口味的偏好,顺便聊到他的家乡木浦,再聊到他来首尔准备申请研究生的事情。

 

“是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吗?”我这样猜道,他看着我点点头说是。

 

“你可以的”我把新端上来的小菜向他的方向推过去。

 

他一时没回应,我发现他带点惊讶地看我,才发觉我的语气太诚挚,不像是随口说说的鼓励与客套。想起昨晚听到他弹的曲子,不知道此刻要不要开口说出来。正犹豫着,就看到他把我刚推过去的小菜再向我推回来。

 

他坐在我对面,正对着我的清晰面孔没有汗,没有帽子口罩也没有雾气。他眼睛下的一颗小痣可爱又动人。我眼皮上也有两颗痣,却总是被人说是凌厉了些。

 

小菜在我面前定住,抵着白色骨瓷小盘的那几根手指和盘子一样白。他弯起眼睛对我笑。我看着他,莫名失去所有言语和动作的思路。终于听到他开口说,“谢谢哥,我只是吃不了黄瓜,哥吃吧”

 

 

 

 

A

 

我不知怎么地就和隔壁的林先生成了饭友。本来我是毫无想法的,甚至总是谎称吃过早饭了拒绝了他可能的邀请。林先生人很好,没必要分出精力关照我,下意识地,我也觉得自己现在的状况找不到很好的立场和他建立亲密关系。

 

但是林先生却对吃饭这件事很有热情,连带着也要很热情地邀请我。自从同他一起吃了一餐饭,他就完全执意地邀请我去吃下一家。偏巧我们的作息时间还很相近,渐渐地我们真的就每天都在一起吃早饭。有时他晚上下班回家早,也会从外面带饭给我。我兼职授课时间正好的话,也会帮他买晚饭回来。

 

至于后来竟然一起吃宵夜,是要追溯到某天半夜我在房间里煮拉面吃,就是最简单的那种拉面。刚吃了两口就有人按门铃,开门便看到林先生。

 

“你是在吃拉面吗?”他问我。我愣愣点头。

 

他把眼睛瞪大一些,恳切地对我说,他闻到味道,也觉得很饿,问我还有没有多的拉面可以分给他一起吃。

 

心里感叹着隔音这么好的房间气味倒是传得这么快,我赶紧把他让进屋里来,说我还有很多存货。他坐我旁边,一边大口吸着拉面一边囫囵说着,“总吃拉面没有营养。”

 

于是后来他有时会来问我要不要一起吃宵夜。令我意外的是,林先生竟然还有些料理的手艺。虽然是不算太高的水平,但是我已经觉得很厉害。他能把煎蛋做出很温暖的味道,煎蛋几分熟,他问过我的偏爱便可以完美地做出来。泡菜炒五花肉,他放不少肉进去,这让我一边吃一边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是他拒绝我的饭费和推辞,这让我只能再积极地借兼职下班顺路等原因一次次带晚饭给他作为回请。

 

 

我每日用看书兼职把自己填满,空出夜晚的时间整理情绪和思路作曲,却一直没什么灵感和进展。这几天天气显著冷下来,地暖却不是太充足,我的生活用品已经全部融入房间内的日常起居里,这个空间却仍然没让我觉得熟悉和暖和。又一次,比起疲惫和头痛更多的是无力,我把头磕在琴键上。正巧有人按门铃。

 

不用想也知道是林先生。果然他穿着宽大的卫衣和睡裤,踩着拖鞋站在门口。就是这样也让我觉出玉树临风的感觉,我真的对自己无语了。

 

“荣宰啊,在忙吗?”他视线越过我,可能是看向我身后亮着的电脑屏幕和散落的纸张。“今天妈妈给我带来很多小菜,是想给你尝尝”

 

“啊,不忙”我摆摆手,此刻莫名有点迫切地想同林先生处在一个空间。

 

“那太好了”林先生一下子就露出很放松的笑来,“来我家吧”

 

林先生让我在餐桌边坐下,“海带汤还没热好,稍等两分钟”他快步走去料理台边,拿勺子去搅拌锅里冒出白色热气的汤。我不是第一次来林先生家,餐厅不太明亮的暖色灯光让这空间多了许多的温暖。桌上是摆满了的小菜,出自林先生母亲的手艺。

 

林先生站在料理台边的背影很近,又好像被海带汤的热气笼罩得有些模糊。他肩膀很宽,宽大的落肩卫衣将肩膀轮廓很明显地勾勒出来,靠上去一定很舒服。

 

我被自己突然产生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紧紧盯住面前的小菜。

 

林先生的房间好像有点过分温暖了,就像他这个人,太温暖的话,会让人麻痹。

 

“荣宰?”

“恩?”

 

林先生端着一大碗海带汤放在桌上,又拿起小碗来盛。“你在发呆哎,是不是累了”

 

“没”我摇摇头,又拍两下脸,“不累”

 

他笑笑。他的脸轮廓硬挺,笑起来的时候又分外柔和。

 

“荣宰,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太突兀”

 

“恩?”我从海带汤中抬起头。

 

“我想请你来我店里表演可以吗?”

 

林先生说过,他在和朋友经营一家清吧,但是如今说请我去表演这样的话实在是很意外。可能是看着我的惊讶表情,林先生紧接着道,“时间很灵活,一周几次都可以,时长要少于你现在的兼职,薪酬也一定让你满意,这样你也可以留出更多时间学习。”我在脑袋当机地努力消化,他又加上一句“晚上我可以载你一起回家”

 

我看着林先生的恳切表情,他给出的条件如此诱人,尤其是最后一条。

 

不过,“您怎么确定我能胜任呢?”我只是同他说过自己在准备申请音乐学院的研究生,实力什么的他可从来没检验过。

 

“...”林先生愣了一下,他一边用勺子用力在海带汤里搅圈一边轻咳一声,“我感觉到荣宰不仅会胜任,还会做得很好。”

 

他突然抬起头盯着我,“要不,你给我唱一首歌也行”

 

 

那个晚上我在连桌子上菜碟都没有撤下去的房间里通过了林先生给我的“入职测试”

 

我完成琴行兼职的交接,在林先生告诉我的时间到他的店里报到。时间尚早,店内还没有太多的顾客,宽敞的空间里装潢有一半是林先生的风格,林先生正坐在沙发上同人讲话。看我到了,他起身朝我招手,坐在他旁边的那一位也站起来。

 

林先生扶住我手臂介绍道,“这是朴珍荣,我的合作伙伴”。朴珍荣先生很友好地和我握手,又用手肘去撞林先生胸口,“怎么说的像我们只有商业关系,多少年情谊都不值得挂在嘴上了一样” 林先生笑笑回他,“这个店可是有你的一半,这个关系最重要”

 

林先生带我去熟悉场地设备,和等在那里的一支乐队认识。得知我没有任何演出经验,乐队的哥哥们很好意地鼓励我。待林先生走开,他们便开玩笑地问我和林先生是什么关系,是怎么认识的。

 

“我们是邻居。”不知为什么,几位的表情有点揶揄的意味。我感到奇怪,其中一位哥对我说,“别介意,因为在范在圈子里交友广,也有不少追求者,他们就是爱八卦”

 

“这样啊...”我点点头,“没什么介意的”

 

“不过要我看来,在范对别人都不动心,是因为心里有人了”

“你说,珍荣?”

“是啊,两个人认识很久一直都在一块儿,包括这家店,亲密默契的样子你又不是没看到”

“而且...”

“什么?”

“两个人的性取向算是半公开的秘密吧...”

 

我站在那里听大家聊着签约老板的八卦。今晚要唱的几首歌是林先生帮我选的,出自我们都很喜欢的歌手。之前的聊天中得知在音乐上我们有不少相似之处,不过个性化的部分也有很多。其实之前我还对听到林先生唱歌怀着一些隐隐的期待,不过现在又直观地觉得,这期待太过虚无。

 

虽然没有演出的经验,但晚上我毫不怯场。我一开口店内就寂静下来,我唱完最后一句剧烈的掌声和尖叫声就响起。并不明亮的空间中,我在唯一一束明亮的光底下,就算林先生不想看我也一定得看我。

 

演出结束后很多人来找我说话,林先生在我有些应付不来的时候出现。他搂过我肩膀和那些认识或不认识的朋友聊天,“荣宰现在还比较忙,我请他可是答应了他限定工作时间呢”

 

林先生如事先说的那样,很准时地让我下班并载我回家,虽然店里还很热闹。

 

我坐在副驾驶座位上,林先生尚不开车,我侧过头看他。他突然倾身向前朝我靠近过来。他身上从外面带的冷气以及清凉的薄荷味骤然被放大。我被吓得动作幅度不小地一抖。

 

林先生挑了挑眉毛看我,胳膊环绕过我拿起这边的安全带帮我系上。

 

我窘迫地吐了口气,拘谨地将背靠向靠垫。

 

“荣宰,你今天演出真的很精彩”林先生很真诚地称赞我。“很多人喜欢你的表演,如果你以后有需求的话,音乐方面的朋友我都可以介绍你认识”

 

“是吗......谢谢在范哥”

 

林先生微微皱起眉头,“荣宰,有什么事吗,脸色怎么不太好”

 

“没有!”我瞪大眼睛,“......第一次还不够好,以后会做得越来越好的”

 

脸色怎么会不好,我遇到了这么好的人,请我吃饭,给我演出机会,很少的时间就付给我可观的薪水支持生活,现在还要载着我回家,我怎么会不好呢?

 

我只是觉得自己有问题,已经得到了这么多的关照,却贪婪地还想得到更多。

 

我看向窗外,圣诞节刚过,街头热闹的圣诞树瞬时过气等待被撤掉,但挂在上面的灯饰仍然发出淋漓的灯光。这个城市的灯光越亮,我就越清醒知道自己只有自己这一盏灯的存在。

 

 

林先生问我跨年要不要和他一起,我拒绝了。他肯定还有许多其他朋友,总是关照我的话我也过意不去。

 

跨年那天我竟然碰巧感冒,晚上浑浑噩噩的时候听到门铃。打开门看到是有谦,身形高挑地站在门口。

 

“呀,你怎么来了!”之前他说过要来找我,我跟他说不要来。他只是笑,也不知道是笑得乖巧还是任性。“哥不是感冒了吗,我当然更要来啊,今天跨年哎,怎么能放哥一个人在家!”

 

我还来不及为他的出现感动,就发现他大概是为了帅气造型,下身竟然好像只穿了单裤就出门。“呀金有谦!你穿这么少是想陪我一起感冒吗?!”

 

有谦上来用他冰凉的手捂我的嘴。“哥小点声喊,我都穿这么少了你还不快让我进屋”

 

哦对。我可能是病得脑子有点不好用,我赶紧拉着他进来。

 

“哥,你吃感冒药没有?”“吃了”“现在呢,是在休息吗?”有谦坐在床边四下张望,翻看我的书和曲谱。

 

“没”虽然脑子晕晕的,但是我还在写歌。

 

有谦立刻转过头来蹬我,又突然把他手放在我额头上。“什么啊!哥还发着烧呢”

 

这个弟弟有的时候真的很凶啊。

 

“那是你手太冰了”我拿下他的手顶嘴。

 

“总之哥,你这样真的很让人不放心啊,自己一个人这么不爱惜身体,又没有照顾你的人”

 

“有谦啊,哥怎么一定需要人照顾了?”

 

有谦可能是被我一下子生硬起来的语气质问住了。“...也不是,就是哥太犟”有谦站起来,“哥没吃退烧药吧,我去买”,看我还要伸手拦他,他又凶凶地说,“我连温度计一起给哥买上来!”

 

他出门没多久门铃声就又响起,我晃晃荡荡走过去疑惑地打开门,“怎么了有谦?”

 

一抬头却看到林先生的脸。

 

跨年夜他怎么没有出门?比起这个疑问,此刻我昏噩脑子里更直观的疑问是他为什么面色不善地看着我。

 

 

 

 

D

 

珍荣说我最近奇怪。比如有一天我想起荣宰租住的居室里没置办太多东西,又联想起最近愈发冷起来的天气和不太好的地暖,便问珍荣有没有推荐的家居商场和品牌。珍荣眯起眼睛,“我知道哥自己的被褥都是普通卖场直接买来的”

 

还有我在手机上搜索菜谱被珍荣发现,珍荣便开玩笑问我在范哥什么时候开始爱好烹饪。

 

有一天晚上荣宰唱完歌,我转头发现珍荣盯着我看。他说,“在范哥你知道吗,你看荣宰的眼神太露骨”

 

我意识到我正在让崔荣宰走进我生活的每一个时刻与角落,一天不见他似乎都不行。

 

于是我现在天天见他。一起吃饭,请他唱歌,载他回家。他脸颊鼓鼓的咀嚼的样子,他在灯光下唱歌时专注的样子,他坐在车里被暖气吹着偷偷打瞌睡的样子,都令我觉得可爱,又不止于此。

 

他却是不太愿意打扰我的人,他也并非看上去那么充满活力和快乐。

 

但他只需要对我笑一下,或者仅仅是用好看的眼睛看着我,都像是一步一步踩在我心内冻结的冰面上,冰面破裂的声音沿着裂缝快速延长,直至于我全线溃败。

 

我不知道现在对他说会不会打扰他的学业申请准备。我又拿不准他对我如何想,这是令我更加痛苦的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在他到店里唱歌的第一天晚上就有些不对劲,之后对我的态度就似明明依赖我,却又推开我。

 

我约他一起跨年,即使不能直接说出口,也要起码感知下他的心思。我好像回到了学生时代,变成一位攥着情书停留在教室走廊不知如何递出的男生。

 

他却坚决拒绝了我的邀请。

 

 

然后我在家就听到这晚他家里有一位朋友单独光顾,在门口那几句极其亲密的对话里,还得知他生病了。

 

我翻找出家里的感冒药和退烧药,抱上了不想占用他时间便一个人去家居商城挑的鸭绒被。我一时都不想等。

 

我站在他家门口,他的脸红红的带了雾气,真的是发烧了。他用雾气蒙蒙的眼睛呆呆看我。我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他湿漉漉的眼睛又把我的怒气全部浇熄灭。

 

我咬咬牙,“进屋”。他下意识要伸手帮我拿被子和药箱,我向后避开,示意他先走。

 

“在范哥,你怎么来了...”我将他按坐在床上,“这是给你的被子,盖好”

 

“量过体温吗?”他摇摇头。我很想摸他柔软的头发,但他憔悴的脸让我不得不先专注于手中动作。我把耳温枪放在他耳蜗,手碰到他耳朵感受到的滚烫温度顺着柔软触感烫到我心里。

 

“荣宰,你先吃这个退烧药,看温度能不能降下来,降不下来我们再去医院好吗?”

 

他先是乖顺地点头接过药,又在听到去医院的时候突然摇头,“跨年夜哎,怎么能让哥陪我跑医院”

 

“那你先把药吃了”我咽下一口气哄他。我曾经觉得儿科医生是我最无法胜任的工作,但现在看来是我小看了自己。

 

门铃响。“是有谦!”

 

我按住他说我去开。

 

门外站着的这位就是他不知道哪里交来的朋友了。令人不悦的是对方竟然比我高,外貌也非常优越。“我是荣宰的邻居,你是?”我先一步开口,这算是不太礼貌的问候。对方倒是不介意的样子,一边点点头说他是荣宰的朋友,一边换下鞋毫不客气地向里走。

 

“在范哥,跨年,你怎么没有出门”荣宰吃下药仍迷迷糊糊的样子,他问我。

 

“没有要一起的人”

 

“没有一起的人吗?”他尚不清醒地,轻声重复我说的话。

 

他那位叫金有谦的朋友坐在一旁不甚熟练地削一只菠萝,带着菠萝纹路和汁液的声响在这个安静的房间里被放大。这是隔音很好的房间,跨年的欢快和喧嚣被完全隔绝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只有源自菠萝的声音最为生动。

 

“本来是有的”我看着他,抬起嘴角笑了笑。

 

“但是被拒绝了”

 

床上的病人愣住了。接着露出似是苦苦思索的表情,又明显被生理上的无力和意识的混沌所困。

 

“别想了”我伸手掖紧他的被角,又很想摸摸他的头发。终于还是将手的方向转向再次去拿温度计。

 

荣宰已经睡熟,烧也几乎是退下去。削菠萝的声音也不再有,房间陷入真切的安静。金有谦突然碰了碰我胳膊,然后将他手机屏幕上跳跃的大大的银白色倒计时数字拿给我看。

 

时间过去了,可一年中怎么会只有最后这几秒被忠实记录和赋予意义。

 

我注视着床上的人睡着的模样,他的睫毛下全是月光。我想感谢在一年将尽的时候能够遇见他。时间滴落在他身上,不是因为最后时刻的仪式感,而是因为他的存在而有了特殊意义。

 

至于跨年许愿,希望新的一年他的愿望可以实现。

 

 

 

 

A

 

我反复咀嚼着林先生那晚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甚至怀疑那是我不清醒的大脑造出的呓语。

  

林先生依然是我的邻居,我的饭友,我的老板。

 

但在这一年开始的时候我不再感知到我是孤身一人,我为自己画下的一条不许逾越的线开始向另一地点游走而去。

 

我进入了更加忙碌的阶段。林先生对我说我可以暂时不去店里工作,申请结束再来也可以。看来他是真的信任我可以申请成功,因为如果我没有,他又如何确信我是会继续留在这个城市,而不是带着行李箱从他隔壁的房间离开呢?

 

我的自作曲已经基本完成了。之前我一直坚决避开林先生对此可能的帮助,但是最终我无法避开。我无法避开的是我的创作思绪里总是有他的身影,支持着创作的感性情绪更是擅自做了他的蛊惑者。他无可避免地以这样的形式出现在我的作品里,给予我帮助。

 

我熬至深夜,隔壁的灯光永远会晚于我的熄灭。

 

最后我终于跨过我的那条已经不知到达何处的线,邀请林先生,将写出来的歌弹唱给他听。说是想请他提意见,其实是怎么都觉得他应该做第一位听众。

下午的阳光穿过阳台晾晒的衣服和玻璃窗照进屋子里,在我房间内漂浮的小小灰尘形态毕露。相比于林先生对我的关照,我似乎从未给他太好而妥贴的招待。但他似乎从不介意,还会珍视起我所有的怠慢。

 

阳光照在林先生脸上,比灯具发出的光更要直白盛烈,但是神奇的是,林先生仍可以将它驯化成缱绻的温柔形状。

 

一曲结束,我的音符熄灭,林先生看向我的眼睛里的光,却似白日里的月光将我点亮。

 

去面试那天我的确紧张,林先生送我。穿梭在城市春日里的风依然料峭凛冽,林先生帮我竖好衣领,短毛覆盖我的脖颈。车辆紧张有序地驶过身旁,机械丛林的音响已经打好了节拍。我却不觉得我浑噩,也不觉得我孤独。冷风吹过覆盖在脖颈的短毛,却无法夺走我的温度,只会让我觉得舒畅和清醒。

 

林先生整理好我衣领的手并没有放下,而是向上,捏住我的耳垂。他的手指在我耳垂轻轻捻磨,唇边的空气带着我已经不再是向往感叹而是再熟识不过的薄荷味道盘旋在耳侧。

 

我听到他说,“你会留在这个城市,我会留在你身边。”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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